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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梁山生涯一向被描述得极其恣肆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，论称分金银，整套穿衣服，但内里残酷，人人清楚，各自选择，也都出于对力量权衡。步步惊心，步步为营，每一个人都是在刀尖上走，要把自己的意志磨成铁，来不得半点感情。

　　2016-01-03

最潮国学

　　文：闫红

　　赛珍珠翻译《水浒传》，英译名为《All Men Are Brothers》：“四海之内，皆兄弟也”。

　　将这句话作为小说的主旨，倒是一种讽刺，好汉们何曾对世人有一种友爱？李逵劫法场，将宋江救下，还是刹不住脚，抡着板斧，一口气只管杀将起来，不问军官百姓，杀得尸横遍野。武松被张都监暗算，将张家上下尽皆杀掉，还特地寻着两三个妇女，都搠死了在房里才心满意足。

　　即便是书中最萌的花和尚，行侠仗义也只因见不得不平事。在瓦官寺，他听那几个老和尚说庙被一僧一道给占了，他就去寻那僧道厮打，但打不过人家。逃跑路上碰到史进，两人吃了饭再杀回。

　　但回来时老和尚们已经上吊自杀了，他们见鲁智深打不过那对僧道，唯恐他们来找自己报复，干脆一死了之，还有一个掠来的妇人也跳井自尽了。

　　碰上坏人会吃亏，碰上好人阴差阳错地送了命，弱者的命就是这么不堪。

　　鲁智深只管带着史进去寻金银财物，打包背上，再一把火将这寺庙烧了个干净，大踏步地朝前路走了。

　　兄弟之情也是讲究势均力敌的，比如鲁智深对林冲就各种记挂，但这样的感情在《水浒传》里是异数，更多的兄弟二字背后是利益取舍。

　　那些好汉们一听宋江大名，纳头便拜。宋江武艺稀松，谋略寻常，何以有这般江湖地位？不过是宋江的名声在外。

　　对于最底层的李逵，未跟宋江见面之前，就想着去追随宋江。找他做甚？无非是要钱花，求生路。对于李逵这就是全部了。而对于柴进、花荣这些中产阶级，更看重的是及时雨3个字的感召力。

　　生逢乱世无章法，即便是老牌贵族柴进，握有权力的花荣也难保无虞。但风险同时便是际遇，他们延揽人才，应对未来的变数。在这个理念里宋江已经领先一步，做出了“及时雨”的品牌，绰号就是宣传，它比“吃他娘，喝他娘，闯王来了不纳粮”之类口号更加言简意赅，道出了核心竞争力。

　　凭着这个招牌，宋江每每逢凶化吉，遇到无数热烈的表白，盛大的宴席，兄友弟恭，热气腾腾，但当局者心中只怕都明白，各自的诉求之所在。当兄弟之情与利益碰撞，前者立即荡然无存，虽然作者尽量写得平淡，但宋江们对兄弟下手时，皆是极尽狠辣之能事，主要体现于赚取徐宁、卢俊义等人上梁山时。

　　除了李逵这样的流氓无产者，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上梁山，宋江本人也是宁可坐牢，都不肯完全站到朝廷对立面去，成为万岁爷的敌人。但是等到宋江们上了梁山，就开始琢磨着把别人弄上去，卢俊义们因此进入他们的视野。

　　赚徐宁上山容易，时迁去偷了雁翎锁子甲，一步步将他引诱上来。让卢俊义上山则很费了周折，先是放风说他投了梁山，官府将他抓去，流放沙门岛，差点没死在半路上，逃跑不成又被改为死刑，老婆没了，只能栖身于梁山。

　　已经算得残酷，但比起秦明和朱仝的遭遇仍略逊一筹。

　　秦明原是大宋军官，宋江劝他入伙梁山，秦明断然拒绝：“秦明生是大宋人，死是大宋鬼。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，兼受统制使官职，不曾亏了秦明，我如何肯做强人，背反朝廷？”

　　梁山人第二天只好生送他下山。只是等他来到城外，发现原来旧有数百人家，却都被火烧做白地，一片瓦砾场上，横七竖八，杀死的男子妇人，不计其数。

　　昨夜有强人来此杀人放火，领头者，穿着他的盔甲。慕容知府站在女墙上，大骂他是反贼，并告诉他，他家中老小尽皆被官府杀掉，又叫军士将他妻子的头颅挑在枪上给他看。

　　这正是梁山人做的局，官府固然失之于昏聩不察，但梁山滥杀无辜在先。想这一夜有多少颠扑哭喊，多少恐惧与绝望，数百人家，只因梁山人需要秦明这一个人，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。

　　秦明本人也付出了巨大代价，妻儿尽皆送命，梁山人如何算不到这一步？只是与他们的小目标相比，秦明的亲人以及秦明本人的感情创伤都不算什么了。

　　不明就里的秦明跟宋江诉说自己的遭遇，宋江轻描淡写地说：“没了夫人，不妨，小人自当与总管做媒。”他把花荣的妹妹许配了秦明，似乎这样一来，秦明的损失就完全被抹平了，他们本来就没有把他的感情计算在内。

　　他们同样无视朱仝的感情，尽管相对秦明与朱仝有更深的交情，也有更多感性认知。作者浓墨重彩地将朱仝塑造成一个忠厚仁义的形象，他为人忠肝义胆，为朋友两肋插刀，放走劫了晁盖和宋江也许还只能算是举手之劳，甚至还有以权谋私之嫌，后来雷横杀了白秀英，他宁可坐牢也要救下雷横性命。

　　他因此事被发配到沧州，知府见他一表非俗，知府四岁的儿子更与他投缘，一见到他，就说：“我只要这胡子抱。”

　　从此后，朱仝主要职责就是抱这个孩子到街市上玩耍，天真的孩童犹如天使，一定在许多时刻，温暖过身处羁縻中的朱仝。

　　梁山人却盯上了这个小娃娃。七月十五夜朱仝带小衙内去看河灯，小孩儿打扮得十分周正，穿着一领绿纱衫儿，头上角儿栓两条珠子头须，他活泼泼地等待着和朱仝去玩耍，并不知道，灾难已经埋伏在那里。

　　朱仝扛着小娃娃走在街头，雷横出现了，要朱仝借一步说话，朱仝放下小衙内，跟他到个僻静地方，见到吴用，与雷横一道劝朱仝上梁山。朱仝亦是断然拒绝，他犯的罪行并不严重，一年半载就能够还乡复为良民。这原也在宋江吴用预料之中，当朱仝回转，到处找那小孩儿，却发现那个小娃娃，已经被李逵一劈两半，尸首就在朗朗月色下。

　　每次看到这一段，都不忍卒读，替那孩子难过，更替朱仝难过。似他这样重情重义之人，如何面对那个孩子的惨死，知府对他的不设防？

　　朱仝自然不肯罢休，恨不得吞了李逵。吴用点明是晁盖、宋江两位的主意，他仍是盯着李逵不放，提出若有黑旋风在，他死也不上山去。最终李逵被留在柴进的庄园里，朱仝也偃旗息鼓，到了山上，见到晁盖宋江，叙说旧话，连日宴饮，他从未追问他们一句。

　　如此淡定者还有扈三娘，除了她一个哥哥，她全家都被李逵杀掉了，她被安排嫁给好色窝囊的王英，却也见宋江义气深重，推却不得。

　　从徐宁到卢俊义再到秦明朱仝扈三娘，都是被宋江他们暗算了，他们不但几乎没有任何反抗，反而很快与宋江们打成一片。

　　当然秦明一开始是拒绝的，“怒气于心，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，却又自肚里寻思。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，二乃被他们软困，以礼待之，三则又怕斗他们不过。因此只能纳了这口气。”待宋江答应把花荣的妹子嫁给他，他“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，方才放心归顺”。

　　他这一归顺，马上就很投入，出谋划策，主动提出把兵马都监黄信也拉拢过来。朱仝扈三娘倒是没有他表现得那么积极，但后来作为梁山人冲锋陷阵，似乎前尘往事，俱已灰飞烟灭。他们遭遇的本来就非平常事件，在极端处境中本能会让自己像狗一样活下去。

　　《三体》里这样描述三体文明：所有的情绪，像恐惧、悲伤、幸福、美感等等，都是三体文明所极力避免和消除的，因为它会导致个体和社会在精神上的脆弱，不利于在这个世界恶劣的环境中生存。三体世界所需要的精神，就是冷静与麻木。”

　　卢俊义他们也是这样，上山容易下山难，跟官府翻了脸，还有一个梁山在那里，跟梁山翻了脸，他们还能往哪里去？如果想活下去，就必须将那些不必要的情感删除干净，因为冷静所以麻木，因为麻木，所以更加冷静。

　　这是人之常情。听一位远房姑姑说起她童年的一段经历，那是饥荒年月，有天，她路过婶娘家，婶娘站在门口对她招手：“来来来”，唤她到家中去玩。她以前也经常在婶娘家里玩上好半天，那天，不知怎的，就觉得不对劲，她没有进去，而是飞快地跑开了。

　　不久，就听说，那婶娘把一个到她家里玩的孩子掐死了，然后吃掉了。她算了一下那日子，正是婶娘唤她的那天，再回想婶娘当时的神色，并没有什么异样，正是那正常，让她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心有余悸。那种冷静与麻木，是非常环境中的常态，饥饿让人把自己的良心也给吃掉，只剩下本能。

　　梁山生涯一向被描述得极其恣肆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，论称分金银，整套穿衣服，但内里残酷，人人清楚，各自选择，也都出于对力量权衡。步步惊心，步步为营，每一个人都是在刀尖上走，要把自己的意志磨成铁，来不得半点感情。

　　然而，为了营造良好的秩序、松弛的气氛，鼓舞士气，安慰自己，他们也要制造出另外一套语码，比如替天行道，兄弟情义，于是你只见每日家欢声笑语，看他们心无芥蒂，并肩作战，驰聘疆场，个人的感受，石沉大海——如果他们不让那些感受沉下去，被湮灭的，就是他们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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